哭泣的野人山

中国文化网-网络文化工作网 001编辑 2021-06-08 14: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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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陈永新

  一

  写下这个题目时,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那片缅甸原始丛林的野人山,是七十九年前中国远征军的梦魇,五万多远征军官兵命毕于此,惨绝人寰!野人山、胡康河谷,这几个浸透血泪的地名成了许多国人心头挥之不去的创痛!

  一九四二年,为了保证抗战输血管滇缅公路的畅通,中国政府派出了十万青年组成的中国远征军挥师入缅,那是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军队第一次跨出国门征战,但是,由于天时、地理、武器装备以及指挥系统紊乱等种种致命原因,第一次远征铩羽而归,除戴安澜将军指挥的同古保卫战及孙立人将军亲率的仁安羌大捷为沉闷的战场增添亮色外,其他大都陷于败迹。

  在撤退过程中,重庆的遥控指挥和远征军副司令长官、第五军军长杜聿明将军的优柔寡断促使决策者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把五万多中国远征军带进了绝境,让那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原始森林吞噬了那些鲜活的生命。

  胡康河谷,在缅语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那里山高林密、河流纵横、雨季泛滥、瘴疠遍地、毒虫猛兽出没,是当地人闻之色变的野人山。把一支败军之师带入绝境,注定了一场大悲剧的无法避免,五万多大军进山,九死一生,侥幸生还的仅不到三千人,大多数命丧野人山的军人不是战斗伤亡,而是饿死、冻死、病死甚至被毒蛇、蚂蟥咬死的。

  十年前,我从中央台十频道探索发现栏目中观看十集纪录片《中国远征军》,从第三集《兵败野人山》中,听到当年第五军唯一走出野人山的女兵刘桂英老人家眼含热泪讲述一桩惨烈无比的场景时,不禁悲从中来,震惊、悲怆的情绪霎时笼罩全身。她说:在进入野人山之前,大军在一个叫莫的的村庄休息,有将近1500名的重伤员的去留成了难题:因为已经没有了路,汽车、大炮都已炸毁,步行进入野人山,未受伤的都自顾不暇,根本无力再抬伤员进山,而追兵已近,将伤员留在原地不仅必死无疑,而且难免被俘受辱,犹豫之中,带头的重伤员对长官说:你们快顾自己走吧,给我们留些汽油,我们自己解决。然后,就发生了中国军事史上最黑暗、最悲惨的一幕,1500名伤员浇上汽油,集体自焚。

  刘桂英说: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伤病员自焚,但她随部队经过莫的村时,看到了烧焦的尸体,闻到了那股特殊的刺鼻气味,她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向他们叩头,军长杜聿明也大哭叩头。

  如此惨痛无比的一幕,除亲历者刘桂英叙述及台湾的邱中岳将军在《一个老兵的亲身经历》中作了描述外,所有正式档案内均无文字记载,甚至,后来在内战中被俘,特赦后在全国政协作文史工作的当年指挥者杜聿明将军对此也讳莫如深。

  去年,国内民间滇缅抗战史研究学者第一人戈叔亚兄长特意给我寄来十年前他撰写刊登于著名杂志《三联生活周刊》的文章《1500名远征军伤病员死亡之谜》。戈兄是一位几十年如一日痴迷、追寻这段历史真相的人,他曾经历尽千难万苦,甚至骑着大象,由缅甸向导带路,跋山涉水数次找到莫的村,但他只是证实了当年有一千多名远征军牺牲于此,也证实了当年远征军撤退进山时炸毁了汽车、大炮,但对于1500名远征军自焚殉国一事始终无法证实,但也无法证伪。

  对这样一桩惨烈无比的事情无法还原,戈兄每谈及此节,总是长吁短叹。

  或许是太过惨烈,台湾的“国防部”档案中对此也无片言只语记载,至于后来,因恐孙立人将军功高震主,蒋先生制造兵变匪谍案将孙软禁33年,有关中国远征军的一切都被刻意掩饰、淡化了。

  沉痛的历史已远去,尽管没有正史记载,但我相信两位历尽九死一生逃出野人山的亲历者的话,只是,这一幕实在太过惨烈,甚至让人不忍下笔。

  

 

  

 

  二

  我曾无数次在文字、言辞中言之凿凿:我此生最崇拜的人是孙立人将军。

  我不仅是崇拜他的文武全才,更崇拜的是他关键时刻的担当以及对军中袍泽的生死兄弟之情。

  原中国驻印军50师师长,后孙立人将军新一军军长的继任者潘裕昆将军的外孙晏欢兄同样也是位几十年痴迷于中国远征军历史的人,用著名导演高小龙兄的话说:这位外表矜持的建筑师,内心藏着一位天使。

  晏兄深知我对孙立人将军的崇拜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特意将他从美国国家档案馆复来的孙立人印缅战场神威凛凛照片制作大镜框送我,我毕恭毕敬,将最崇拜者悬于我办公室正中。晏欢兄同时又送我一本十年前由孙立人将军十多位旧部缅甸战场亲历者写的回忆文章。我如获至宝,经细细品读,野人山撤退的诸多细节又有了与以前所接收的信息全新的补充。对于历史,亲历者的叙述或影像资料,远比文学作品来得珍贵。

  在所有新38师旧部的回忆文章中,除了对老长官孙立人的敬仰溢于言表外,对远征军撤退时奉命进入野人山的错误命令都是痛心疾首的,对下令者杜聿明将军也是颇有微词的。

  远征军原计划是经腊戌、密支那撤退回国的,但是在途中,杜聿明通过收音机听到了上述两处已被日军占领,远征军的退路已被切断。其实,占领上述两处的日军不过几千人,而远征军大部分兵力武器尚存,许多远征军官兵决心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回国,但杜聿明将军与重庆联系后,却选择了一条匪夷所思的闯入野人山原始丛林回国之路并命孙立人率新38师殿后掩护并随后进山,孙将军明知闯入野人山是九死一生,他无力阻止第五军大军进山,但他决心保全自己全师官兵的性命,这位有勇有谋的将军利用了中缅印战区指挥系统双重指挥的漏洞,直接用电台请示了中缅印战区参谋长美国人史迪威将军,在获得史迪威将军确认后,巧妙支开了杜聿明将军派来监督撤退的副官,直接将38师带到了印度,由于孙将军的英明决策,38师无一人伤亡,不仅保全了全师官兵的性命,也为两年后的大反攻留下了宝贵的复仇种子。所以,许多部下的回忆录中都说了几乎相同的话:我们的命是孙将军给的。

  当然,我相信以孙将军的大义凛然,在他决心不让自己手下的弟兄进入绝死之地时,即便公开抗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也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相对于绝大部分文艺作品对孙将军在会议上公开顶撞杜聿明撤退命令并当场声称“恕立人不能从命”,我只是希望我说的上述情形更接近事实。

  另有一桩关于孙将军流传甚广的版本大大为国人出了口恶气,可惜,也不是事实。

  这个版本是:

  在两年后的绝地大反攻中,从新38师改编的新一军一路横扫缅甸,在一次战役结束后,有一千多日军俘虏,参谋长请示如何处置,孙将军挥挥手说:去审问一下,凡是到过中国的一律活埋,今后就照此办理。命令被迅速执行。

  解气则解气,可惜是演绎的。

  或许是出于感情因素,我也一度相信这个版本,因为我第一次看到此版本是从著名的《报刊文摘》中。

  去年我远征大酒店开业前,我写了一篇开业公告《我的远征》,讲了我的远征情结及开办宗旨,其中也带了活埋战俘一笔,因心中存疑,发表前特地将文稿发给国内官方最权威的滇缅抗战史专家,中国军事科学院大校余戈兄指正,余兄看后给我回了一条短信,称:

  所述史实及评论均堪称刻碑,一字不易,可传千秋!唯有一个括注建议删去(即孙将军下令活埋战俘)。经严谨考证,此为演绎,且不利于孙将军宣传。

  我发表时遵余兄嘱删去了此段文字。

  后来,许多新一军将士的回忆都认为:孙将军接受的是美国弗吉尼亚军校的教育,美国人史迪威将军又是最高指挥官,纵然对兵败野人山有切肤之痛,孙将军也不大会下达大规模活埋战俘的命令,中美日战史上均无此记载。

  唯有一份老兵采访资料里,老兵肯定地说:孙将军从来没下过活埋日本兵的命令,但他下面的团长李鸿将军下令活埋过几个。李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湖南骡子,听说这几个战俘参加了南京大屠杀,就直接下令活埋了。

  我此刻倒真希望这个情节是真实的,你活埋了我这么多同胞,来而不往非礼也,活埋你几个多吗?多乎哉?不多也!

  李鸿将军是孙将军的铁杆兄弟和坚定追随者,早在淞沪会战时,孙将军为税警团长,李鸿为下属连长,当孙将军被日军迫击炮击中倒在血泊中时,李鸿与副连长胡让棃冒死冲上前去,胡让棃一把背起孙将军,李鸿持机枪横扫殿后,将孙立人救回,后孙将军身上取出弹片十三块,捡回条性命。李鸿在内战中被俘,因抗战名将身份获释后,铁心追随老长官孙立人,辗转寻至台湾,不久即因忠于孙立人而受牵连被诬匪谍案入狱25年,台湾特务严刑拷打让其指控孙立人,李鸿宁死不从。李鸿去世后,孙将军撰长联一副,第一句“六十年亲如兄弟”,令人动容!孙嘱此后回长沙定居的另一受牵连入狱兄弟彭克立将军捧李鸿将军骨灰回长沙入土安葬。

  战场上结下的生死交情,这才是过命的交情。

  去年在远征大酒店举办的中国远征军图片展,我们也特意请了李鸿将军的儿子李定国叔叔到场,在向他敬酒时,我当场背诵了孙将军写给他父亲的长长挽联。

  此刻,定国叔叔眼中泪光莹莹。

  在我们这个图片展开始后不久,有一天,酒店前台告诉我:有一位自称远征军将领后人的先生打电话来找我,希望我回电话给他。

  我当即拨通了他留下的号码,对方非常激动,称是中国远征军二00师副师长高吉人将军嫡孙,说他祖父就是翻越野人山撤回国内的,不但亲眼目睹了野人山的溃败和戴安澜师长的牺牲,而且带领二00师残部最终撤回国内,并亲自撰写了野人山撤退经过呈军方最高层,亲手将戴师长骨灰交由官方。

  老人家与我的通话持续了四十分钟,而且,加上我微信后还难以从刚才激动情绪中走出,非要与我视频通话,我告诉老人家:这是我第一次与人家视频通话。

  老人家只是喃喃地反复说一句话:

  不能忘了远征军!不能忘了野人山!

  

 

  李鸿与孙立人

  

 

  李鸿之子李征定国先生参加中国远军图影展

  

 

  从左至右周恩来总理侄女周秉德、张自忠上将嫡孙张纪祖、远征军总司令卫立煌上将孙女卫修宁、李鸿将军儿子李定国在远征大酒店大声同唱《不死的中国》

  三

  兵败野人山的溃军队伍中,有一位后来用诗歌祭奠他死去战友的诗人,他叫穆旦,当时是西南联大的教师,投笔从戎后在第五军当了中校翻译官,亲身经历了野人山炼狱般的磨难,在踏过野人山累累白骨后侥幸拣回一条性命回到国内。

  也许是野人山的经历太过惨痛,以至于穆旦回国后性情大变,从一个开朗活泼的人变成郁郁寡欢、沉默寡言之人,不愿向人提起那厄梦缠绕的野人山。三年之后,一次醉酒之后,压抑太久的穆旦终于爆发,嚎啕大哭地写下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著名诗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

  穆旦是笔名,本名查良铮,浙江海宁人,他有个名满天下的堂兄弟,本名查良镛,笔名金庸。

  三月二十七日,国内第一家关爱老兵基金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在长沙举办了《为爱止戈》大型公益音乐及颁奖会,作为基金会理事,我也理所当然出席。

  后来,经同为龙越理事的著名财经栏目主持人毕啸南提议,组委会让我与另一位素昧平生的关爱老兵志愿者袁野老师共同上台朗诵穆旦的那首诗。

  我本不愿意在台下近千名观众的舞台上去抛头露面,而且我也 从来没尝试过诗朗诵这种形式。即使朗诵,按我个人的风格,应该是喜欢大江东去浪淘尽这种诗篇的,但转而一想:这不是为我心心念念的远征军在唱挽歌吗?是义不容辞的事啊!

  于是,我迈着沉重的脚步上了台,钢琴伴奏声响起,我眼前只是浮现着七十九年前野人山的场景。

  我也不知朗诵效果如何,走到后台时,主持人毕啸南拥抱了我,说:大哥!我被感动了!

  龙越的创始人孙春龙先生在台上深情讲述了一个叫德优呜的故事,他说:他曾经带人找到一个野人山下一个叫德优呜的地方,德优在缅语中是中国人,呜就是呜咽,德优呜就是中国人哭的地方,当年远征军撤退到此,弹尽粮绝无路可走了,有许多人命丧于此。

  孙春龙说:战争结束这么多年,从来没人去野人山祭奠当年的先烈,近几年那块森林忽然去的中国人多了起来,但都是去淘金、去伐木,他多么希望:以后去的中国人是去找遗骨,去祭拜并带忠骨回家!

  有许多朋友给我发短信,说在现场或网上看直播,听到德优呜时,都潸然泪下。

  胡康河谷、野人山,中国人永远的痛!

  近八十年过去,当年野人山的累累白骨早已化为泥土,化作尘埃,化入树干而重生了,全部找到他们并带回家也不现实,我只是希望国人不要忘记:

  在那莽莽的原始丛林上空,飘荡着五万多中国远征军忠魂,他们想回家!

  呜呼!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