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湖袅袅逗晨幽
抵达泸沽湖畔已是深夜,夜空晴朗,星河浩瀚。一些香火的味道从岸边的白塔上散发出来,经幡在它四周垂下,被11月的寒风吹得咧咧作响。湖水冲刷着码头上的鹅卵石,哗哗的,一次又一次地掩盖住经幡与空气摩擦声,犹如一次又一次的呼吸。
唰……唰……一个不一样的水声打破这固有的节奏,徐徐向我靠近。湖面上出现一点灯光——旅店的老板划着自家的猪槽船慢慢靠岸。
“成都来的客人哇?”船上一个身影挥舞着手中的电筒,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叫道,“这边这边。”
我带上自己行李,登船、坐稳,一叶扁舟就此又回归黑暗。老板穿着一身牛仔服,带着一顶鸭舌帽,脸庞在黑暗有些看不清,只见得他推拉着手中的船桨,只听得他嘴里吹着的不知名小调。我打开手电筒,四下里照了照,光线一去不回,看不到我们去往的地方。
我转身对老板问道:“我们住的地方在哪儿啊?咋都看不到灯啊?”
老板停下口中口哨,悠闲地答道:“就在前面那个湾湾里面,现在被山挡到了。”
他顿了顿,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随即又继续说道:“放心嘛。我们在这里开了好多年的店了,电线网络都是通了的,洗澡也有热水的,睡觉也有暖气的。”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猪槽船绕过一处山坡,缓缓靠近湖岸,一间客栈在微弱的灯光中显现。码头上一个女人探出身子,一把拉住船头的绳索,猪槽船轻轻磕在码头的木板上,稳稳地停下。
老板娘领着我朝楼上走去,推开房门,屋里温暖得很,水气在巨大的玻璃窗上凝结成水珠,留下一道道自上而下的印记,倏儿又被新的一层水气抹去。女人打开电灯,将我的行李放在墙边,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道:“已经提前把油汀给打开了,热水随时都有,WiFi密码在床头。”
我正在琢磨这老板娘为什么普通话这么标准的时候,她已经踩着地板,哆哆哆地窜下楼去了。片刻之后又传来她的声音:“明天早上可以早点起来,这里早晨可美了!”
只是我一觉醒来已是十点过了,电话里跟老板点了几个小菜,就准备等着吃午饭了。推开房门,寒风鱼贯而入,眼睛一瞬间便被阳光遮住。我努力睁开双眼,只见一抹蓝色将刺眼的白光冲散,脑子轰得一下炸开,无垠又浩瀚的泸沽湖湛蓝一片。我面朝大海,耳边的风声随着视线所及,逐渐变成涛声,阳光随着湖水似是也越来越蓝。
我落榻的客栈处在一方湖湾里,全木质的结构搭成一座两层楼高小楼。二楼一左一右各有两间客房,落地窗此时正反射出碧蓝的湖面。房间的木门外分别有一条楼梯直通湖岸,下楼后转就是餐厅,亦或是茶馆。我的门前有一处露台,上面摆着一张茶几,茶几下铺着一张地毯,破破旧旧,但也一尘不染。露台上,我盘膝而踞,坐北朝南,东西各自一座山丘八字展开,延伸进湖水。一艘小船从东边的山坡后慢慢驶来,两三个游人坐在船上,四五只海鸥围绕着船只盘旋飞舞,六七分钟后便又消失在右边的山坡之后。待八九次重复的画面过去,楼下传来脚步声,女老板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老公出去买菜了,午饭可能要再等会。”
我从露台的栅栏上俯身向下看去,一身摩挲人打扮老板娘,端着一杯咖啡从一楼里出来,脚后跟微微一抬,带上房门。我撤回身子,等她把咖啡放在我身前的茶几上,才听她继续说道:“我们这里不错吧。之前我们的店开在你昨天坐船的码头上。后来说可以申请自己的电线了,我们就把客栈开到这里来了。”说完她站到楼梯口,看着宽广的湖面,声音似是低沉了些,“差不多开了小五年了。”
我没有接她的话题,转而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是这里的人啊。”
“我是西昌的。在成都读的大学,后来结婚了才留在这里的。”她答完,笑了笑又说,“不是说这里是女儿国吗?店里可都是我说了算。”
“挺好的。”我不知如何作答,自顾自地喝了口咖啡。
老板娘不置可否,继而说道:“待会午饭好了叫你。”说完,便将托盘夹在身侧,又回到了一楼。
一盘土豆丝炸成的大饼、一份混着一点当地菌子的青椒炒肉丝——简单的午饭过后,我婉拒了老板划船带我出去的好意,自己从山道向外走去。虽然已经是11月了,但午后的太阳依旧有些热。冬月将至,但一件外套也已足够。一只只野鸭野鸟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回到泸沽湖,在湖面上游弋梳妆,沐浴阳光。它们时而一个跃起,脚丫朝空中一登,栽入水里,然后从丈许外的水中钻出,时而又扑腾着翅膀在水面上奔跑,在湖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划痕。
走到码头,跟船家谈妥价格,猪槽船再次起航。湖水清清透亮,水草丛生,零星剩下几朵上月开起的白花点缀在水草枝头,在湖底自成一片天地。阳光直接洒在湖底,波光粼粼,给水草镶上一圈金边。直至猪槽船远离湖岸,阳光力竭,一切又回归深蓝。猪槽船缓缓前行,进入一片草甸。一人多高的芦苇杆已经被秋风吹成黄色,密密麻麻连在一起,把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眼中只剩一半天蓝一半金黄。船家带着我在芦苇淀里穿行,惊起芦苇丛中的一群群雅雀。
时间在这里过得又快又慢——慢悠悠的生活,但转眼却已经夕阳西下。回到码头,面向西方,与夕阳对视,等着它落入面对山头。太阳缓缓下沉,待移动到山头时突然加速落下,似是山后有一股力量要将它拽走。随即,太阳应该是在山后被摔碎,溅起一片赤红。赤红的霞光染红湖水、染红堤岸、染红鸟儿、染红此时的每一个人。洁白的海鸥逐渐变成黑色的剪影,扁扁的猪槽船,阴影却被拉长成一人多高。
夜、星星、上弦月,如期而至。
次日清晨,梦毕而醒。我拉开窗帘,抹去玻璃上水珠,却依旧一片朦胧。心念所致,回想起老板娘的那句“这里早晨可美了!”便就立即打开房门,走到露台。环望泸沽,只见晨雾在脚下的湖面上袅袅蒸腾,无穷无尽,仙境缓缓落入人间。
向左望去,从尚未着色的山坡后涌来一团白雾,就像是歌剧开场时舞台喷出的烟气。白雾一圈一圈地翻滚着,朝西边流去。渐渐的,雾气慢慢席卷到我脚下,裹挟住那袅袅蒸腾的水汽,带着它们一同向西。大自然的脚本在湖面上继续演出,一缕金光从左边的山坡后打出来,起初有些微弱,还穿不透雾气,只在山坡和晨雾的连接处留下一道金色的交界线。慢慢地,流明被缓缓加大,周遭空气也被加热。呼呼呼的,空气在耳边炸裂。风撕裂平静,晨雾骤然加速翻滚。白色的雾气自东向西逐渐把金光击穿,刹那后一个风起云卷又把金光吞没。金光与晨雾你追我赶,金光想冲破晨雾,而晨雾始终将金光包裹在体内——晨雾飞到哪里,金光才能照亮哪里。几刻钟后,金色雾霭混同自己的倒影,将这方世界镀上金箔。
嘎吱一声,一艘猪槽船从客栈的小码头驶出。低头看去,前天夜里来码头接我的老板已经站在船尾,擎着长长的木篙,将小船撑到晨雾跟前。船身人影,孤立湖面。金光面前,猪槽船的彩漆失去颜色,老板的身形也凝固成一个黑影。他们虽离我也就不过十来丈,但却渺小的犹如山水大家画中角落里的一叶扁舟。“啰啰啰啰……”老板连唤几声,画卷被注入一道生机。只见他伸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洒出一把面包碎屑。唰!四周雅雀蜂拥而至,五只、十只、二十只……不计其数的候鸟将人影围住,有序地围绕着猪槽船公转。不多时,面包被它们分食一空。鸟儿落在水面,也不离去,发出“咕咕咕”的声响。老板随即又是挥手一道半圆,伴随着他“啰啰啰啰”的叫唤声,鸟儿们又开新一轮的飞舞。“啰啰啰啰”“咕咕咕”“啰啰啰啰”“咕咕咕”“……”在人声鸟鸣此起彼伏间,清晨结束了。
晨雾慢慢褪色,水汽消散于天地。老板划着小船回到岸边,老板娘熟练把小船固定在码头上。她拿着手机凑到老板身前,给他看刚才拍下的照片,眼光里满是骄傲。我走下楼梯,也拿出自己拍的照片来到夫妻俩面前,说道:“太漂亮了!这些照片发到客栈的网页去,肯定好多人都要来你们这里。”
夫妻俩相互看了看,老板娘对我笑道:“今年该是最后一次在喂这些鸟儿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转头看向老板。
老板说:“现在要保护环境嘛。大家都在为保护湿地努力。我们这个客栈过了今年冬天也就准备拆掉了。也好,也好,自然的东西就回到自然去嘛。”他语气中自是有很多不舍,但倒也没听出多大埋怨。说完,他牵着妻子的手,朝餐厅走去。
此后又逗留了数日,我也不曾再见到那日的晨雾。辞别泸沽湖,不知下次相逢又是何时。脑海中那抹金色被烙得结结实实——
一湖袅袅逗晨幽,轻舟惹离鸥。冬将去、岁辞旧,南雁北游,来年又是一场雀肥人瘦。(作者:科锐得公司 汪泞昕)